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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Archives: 雪国

        去年我在上海,差点回不来了。
        那时是腊月,我住在一家小旅店,在徐汇区的广武路上,这条路是华山路的枝桠,说是路,我觉得不如叫胡同呢。
        刚到上海时,要找住处,我拐了又拐,找标有住宿的灯箱和牌子。都快黑天了,我绕到华山路,沿路寻找。一定是灯箱或漆在墙上的路向标所指引的旅店我才敢住,因为没钱,不然酒店公寓之类多如牛毛,我也不用那样受罪了。于是从华山路的某一段路边的一堵墙,我按图索骥找出那家旅店。旅店深埋于一条小巷,旁边是一家面街玻璃厨的包子铺。旅店所在楼的二层以上大概是人家,另有一条走廊通上去,上上下下也都是居家模样的人。进旅店得进了一楼往地下室的角度走,下行楼梯的尽头就是吧台了。
        旅店条件还不错,小小干净的单人间,卫浴,厕所。不过老板的样子冷得很,无论怎样的情绪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容,让人觉得不好打交道,对老板的小小请求也让人怯于说出口了。我洗了澡,头发长而一辔一辔地乱成一团,走去吧台冲老板借梳子竟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的。住了两天后,我合计房租有点高,要住好长时间的我算了算得讲下点价来才是。我硬着脸皮跟老板开口:“老板……我打算在这多住一阵子,您看能不能把租金降下来一点?”我见老板的脸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赶紧可怜巴巴地补充:“我的钱不太够了,我外省来的……稍给我降点就行……”在我眼里老板的脸似乎更严峻了,直恨得我暗地里计较大不了再找别家。老板缓缓地说:“那样子,每天五十好不啦。”说着抽出笔。大出我期望,赶紧把房卡递过去,连声谢谢。我温暖不已,后来跟上海人打交道多了点,想来上海人普遍旅店老板那副外冷内热的样子。
我来上海第二天就下雨了。彼时大江南北皆是冬天,上海下的虽是雨,没有任何温婉的样子,下着下着,也忍不住飘起雪花来了。一开始下的是雨,我去超市一趟回来浇得够呛,以致已变成雪花时我还躲在门内畏头畏尾仔细打量天上掉下来的到底淋不淋人。一见真是雪,我乐了个透底,欢欢喜喜去走街串巷。
        这儿的雪比雨可人多啦,不像我们北方的雪干冷的,打从天上掉下来就生愣愣地躺在地上铺展开来,上海的雪浸着潮湿的空气,酥酥的,沾上旁的东西就融进水,不喜欢着痕迹。正好前面有雨水占了地儿,雪片更没处容身了。
        隔壁的包子铺,我做了它半个月的主顾,到头也没吃厌。我踱过包子铺,见雪花扑在他们的面街玻璃厨窗上,合着里面凝于窗上的蒸气,就像毛玻璃飞旋而出了痕隙,那巨幅纹路好看得很呢。这时是傍晚了,灯火朵朵盏盏逃出厨窗。这年代的窗门敢情都是玻璃的了,无数的门窗虽然映得这城市的夜更为晶莹,却失却了月色的千古之美,这是夜中漫步不得不有的遗憾。包子铺掌柜看见我,以我所见鲜少的热情面容打招呼:“新笼的小包子,刚好出来,要不要吃呀?”我望穿迷朦的飘雪,眯起眼说:“好的呀,老板要给我留最热乎的,一会回来拿!”
        再往前走几步,是间小杂货店,我的洗漱用具都是在那买的,买时候店老板特意挑便宜实用的给我,他说:“你们外乡人住不多久,用这些便宜的就很好了。”我的裤子开线了,我去买针线,他非要我把裤子拿来,他这儿有缝纫机,我不肯,他有些急了:“阿拉弗收侬钞票的!”也许他以为我多想他的好意,其实是我不好意思,因为我开线的地方是裤档,昨晚滑了一交,劈开的。杂货店门前积了水,老板正站在门口看着。我说:“老板你在愁啥呢?”他指着落落的雪:“这雪很讨厌。”我急为雪儿申辩:“这水都是雨积的吧,怪不到雪呢。”
        转出小街,是华山路的大道。马路的宽绰,让行人尽可以在人行道上拖步。将入夜,路灯还未知觉,车灯的流光已辉映着雪晶打在我身上布景穿梭了。车辆不很多,过往的只循着马路中央走,也没有随意打喇叭的,虽有马达声,轻快奔走之际,留给行人的是琴键的一个音符的余音,悦耳地飞开了,好似比雪落的动静还小。因为雪给车灯的折射,道路像顶着纱晕泛着微光向远蔓去,引我往马路的深处。路两边有很多旧式人家的院墙,院墙多半有依生多年的爬墙虎,给旧年主人用心修剪成致,此时落了雪了,别看枝干苍硬,因此浸润得年青不少。
        这一夜我逛到很深,回包子铺取说好的包子时,已关门,门前的细雪已掩好下班的痕迹了。
        第二天,走到哪里,都有高处淅沥滴下来的化雪,我原想,不会积这样多吧。

        等到雪停而风紧的日子,该回家了。办妥当所有事情,已是腊月二十八。
        我事先去订票,最早只能买到正月初六的票,若要捱到那时候,我干脆过完上海的元宵了。但无论怎样合计,说什么也得回家,因为我九十五岁的姥姥。
        七岁那年上,我姥爷去世,姥姥便一个人生活。母亲怕姥姥孤单,吩咐我住在姥姥那和她做伴。幸好我家和姥姥家同在一个村子,离得不远,我能每天折返,淘气起来躲打有了两般去处。姥姥余下的生命几乎都灌注在我身上,她的每天,最重要的内容是,我吃什么,我要什么。虽然她只靠几个农民女儿的赡养,没有钱,但她那操劳支撑一个家族的手艺,总能让我得到稀奇。每到过年,父亲母亲让姥姥去我家过,姥姥绝不答应,她说一个房子一个家,过年一定得有人守着,要年午罚纸,要不灶神没收到这一家的香火,将要没有福分的。我于是被安排在姥姥这边,屈指数来,算上去年的猪年,姥姥我们两个人的年过了有一纪了。猪年是姥姥的本命年,年午那天,姥姥白天时把柴禾都预备齐在屋里,晚上戴一个大红斗篷在屋里忙活我们俩的年夜饭,这么大的岁数,我笑她像个老妖怪一样。戴斗篷是怕星月之光照到头上,因为本命年的人忌讳撞到年午的夜光。而今,她九旬向百,身体大不如前一二年康健,这一个年不陪她过到,怕明年后年没机会了,即便姥姥还能活五年,算来也使人断肠。
        这些是我去年彼时的所想,过了那个年,姥姥就去世了。
        我收拾东西,结了旅店的帐,告别好心的旅店老板包子铺老板,顺路跟杂货店老板打招呼。尤其包子铺老板娘反应强烈:“呀!要走了呀!啥时再来噢?再来一定过来看!”我看着老板娘化妆得油腻的脸,一下子翻转了上海女人尖刻的文字印象,对上海女人轻滑的语调生出亲近不再的好感,连声说:“好的好的,阿姨再见,再见!”
        我最后告别华山路边上的一家小商店。这有公共电话,我需要拨长途时,就来打座机,我的手机处在上海不是我的地盘,长途加漫游,简直要喝血。这家店老板娘是东北人,聊起来倍加亲切,半个月来我总喜欢到她这来寻找乡音。老板娘眼见回东北的人,眼中分明流出久陈的热情,恨不得跟我一起走似的,又母亲一样的嘱咐我路上小心,我只好安慰她:“好啦,我还没票哩,没准晚上就得跑回来到您这报道!”
        到达火车站,先去边上的一家盒饭快餐吃饱,再蹭好一会茶水琢磨没票上车的法子,直到自己不好意思再耗,仍没有头绪。偏不济天气云压风起,我在出站口和进站口转来转去权作暖身子。前两天我问了长途汽车和飞机的行情,汽车五百多块,我不够钱,飞机多少钱也没票。滚车皮的勾当,飞机断然没有机会混进去,汽车那么小哪个买票哪个没有也好相认,只有火车可打主意了。
        下午五点,我躲在火车站广场搭给旅客避风雪的帐篷里,瞪着飞雪斜射进帐篷。忽然走近一个人,穿着黄马甲,从袖子里捏出几张车票,问:“去哪的?”我没过脑子嘴上自然地吐出:“辽宁。”“哎,正好,有张到的,要不要?”得知了他开的价钱,我才反应过来是黄牛,心暗想,这年头,黄牛都敢穿黄衣服出来活动。黄牛的票买不起,倒启发了我,黄牛都能穿黄马甲上街(尽管黄牛和黄颜色并无干系,但我当时冻僵了思维就是这么直观),正是反其道而用之,那进火车站何不从出站口。进了站再乘机上某列车就好办了,从经验看,上车时的检票不太严。思路一时捋顺,续生一计。
        我在出站口附近捡了一张当天到达上海的火车票,花一个小时克服心理障碍,鼓足勇气纂着捡来的车票急匆匆跑到出站口的检票阿姨面前演给她看:“阿姨,我是刚才那一班车出来的,我把手机丢在里面了,求求您让我进去找找,那里面有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太重要了……”恰有雪花扎进眼睛里,没准还闪出了泪光。于是,我进站了。我万分庆幸大概前人还未发明这个路子,不然我再悲情恐怕也是白搭。
        进了站当然不肯再出来,瞅准了一列方向大连的车,在地廊里蹲守它发车。地廊里还有不少通过各种路子进来像我一样等扒车的人,时有火车进站出站,每一波都会引起地廊巨大的穿堂风,逼得大家蜷在墙角像露宿街头的流浪汉。身边两个回蚌埠的打工兄弟用粗糙红肿的双手笨拙地翻着火车时刻表,我帮他们参谋车次时,估计他们已然错过几个车次,因为他们只知道找终点站是蚌埠的。帮他们找准车,目送他们趁乱挤上车去,也等到了我的猎物。
        上车时大家都在挤,奋力挤的人都是站票,持站票的多是民工,抢着上去找好栖处。比如吸烟室热水室最得青眯,吸烟室最宽绰,热水室最暖,民工们多是直接坐卧在自己的行李上,另有一些行家带着小马扎或小桶,小桶掉个头便成一座。几乎是人们夹带着我涌上车,免去我的表演了。
        上车后不久,车里的广播播道:“请没有票的旅客到六号车厢吧台处补票。”看来虽然外面的关卡铰杀得很紧,无票进站在车上却有它滋润的生态。我躲到一处两节车厢之间的吸烟室,打定主意先不补票,看运气如何能不能省下这两百块钱。无座和硬座票价一样,却享受相去难提的待遇,也使我不甘心掏钱。
        我站在吸烟室的车窗前,这里冷,没人呆,一则想看景色一则没抢到更好的立足之地。火车渐载我驶入别乡风景,一路上,全然是雪景,原来上海的雪只是北方来的小分队,接引我回家的路呢。没出南方的地界时,全世界的雪,都漂在遍野的水上似的,这让我不禁想,雪也不是雪了,水也不是水了。偶尔过山,山都没有脊梁的德性,被雪压得更矮,更没曲线了。身后的行客们聊天,有同行的,引起话碴,说到大家兴致所向,刚才还默然互相警惕的陌生人们把不住嘴渐渐加入,狭小的车厢充满了生气,却使人不觉这是下等仓了,甚至这融洽的气氛比里面还要优越,连过往抽烟打热水上厕所的正牌旅客们也时常停留一会,看看能插得上什么嘴,解除死坐的疲乏无聊。一个佳木斯大叔和大家唠到高兴,索性卷一匝报纸过来吸烟室和大家挤坐在一起,自己的座让给人家暂坐了。车外的山原上吹起来的飘雪,趴在车窗玻璃上,不顾我的视野向车里紧瞅,车里的热量许是笑雪的愚,把敢来看热闹的雪们粘在车窗上,化而为冰凌,越积越厚,几乎把窗子屏障了。人们的哈气想不到的多,一缕缕被墙壁牵住,竟在车里结了霜,花白的,我不小心倚上了墙壁,沾上些霜角,兀自恶心很久。
        穿秦岭进北方时,夜色降袭了,冷风顿然较先前大得多地扑进来,吸烟室是两节车厢的交接,缝隙像引线穿针的多。人们大半瑟缩着和着铺在地上的行李睡了,不知觉骤然而来的冷。我两腿站得酸麻,又受不了钻进来的冷风的侵袭,挪着身子简直像背负一身贱骨似的走进客厢,亦无处落脚更无处下坐,盘桓一会即出来了,无计何处安身,稍暖的地方哪里都是人,困意饿意乏意搅得我头晕脑涨,简直想躺倒在过道上睡翻也罢。迷糊之中,也不晓哪里找出一个刷厕所的桶,调个头成簦子,倚着厕所墙,睡着了。梦里头,我变成个名叫雪行人的,随着列车飞驰,也能像雪花一样从容看窗里的人物,忽又离线风筝一样飘离列车,俯仰看山景雪色。
        一觉醒来,却是被人拨醒的,眼前的穿制服的人管我检票。我紧急反应说:“不好意思,我找找……哦啊……丢了……”乘务员自然看穿,却看戏似的说:“哦,再找找。”我于是作焦急状把全身掏了个遍,掏的当心内自苦,无意间瞥见外面白茫茫的天色,原来是清晨了,不知车至何地,仍是冰天雪地,一路而来,犹未逃出雪国。戏演完,我待他们的处置,竟无一点紧张,豁然想道,大不了下车算了,一时向往极了外面的清凛空气。乘务员要我补票:“给我从始发站开始补,谁知道你哪上车的。”他们定想不到我果真来自始发站,还酣然快意于对我的惩罚。忽听旅客闲语,说到山海关了。我琢磨前后,决意不补票,已到山海关即路程殆尽,实在不大划算。山海关站小停十分钟,我就地下车了,这便不强我补票,也是乘务员通融。我听到乘务员把我赶下车时,乘客们响亮的唏嘘,他们不知道,我倒很乐意下车呢,不过他们的好心让我倍感温暖,对这一列车生出莫大的留恋,特别是此时再去回想。
        跳下车,一股清凉风彻身扫荡了我身上污浊气息,精神了许多。山海关车站驻在山原,舒身张望,便见四遭山岭铺展,扯着雪毯蔓向远方。山岭之中,依山小镇愈显得小而荒凉,有人在这清晨喊一嗓子,那是要全体居民都听清楚的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扫雪,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挥舞扫帚哗哗作响,是空旷的站台唯一的响动。我周身打着冷战,心情却惬意得很,溜达来溜达去观赏小站的风物。
        从这里到家只须转两站短途火车,都是支线,票不难买。只等两个小时,我登上了转向另一站的火车,到达这一站,便可径直回家了。这一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九。
        从山海关到锦州的火车上,仍然没座,却不那么拥挤了。吸烟室和热水室几乎没人,我学了上列火车的经验,上车便奔这两个地方。过了我一会我知道没人的缘故了:这车不是空调车,客厢里尚且不暖,车的关节处遑论呆人。我冻得不行,也参加进客厢里站在过道中和大家混挤在一起了。客厢里热闹非凡,不似我所乘的上列车冷淡的光景,高声论争者,一桌四人打牌者,孩子哭叫者,肠胃洞开大嚼者,统统有之,这使我夹挤厢中令通行过道之人不便亦不觉害臊了。一时,有位老尼姑,穿着近年鲜见的老式臃肿的厚棉袄棉裤,打着绑腿,戴一顶圆帽,脖子手腕都挂着佛珠,想要通行过道,口中念着:“行行好,让一让,阿弥驼佛……”我向来对僧尼心怀尊敬,赶忙把身子斜倾向两旁的座位,给老尼腾出空。老尼走过时,我闻见她身上浓浓的檀香。过道挤满了人,再往前面人们腾摊不便,有口不干净者叫道:“你个老尼姑来回穿梭甚么!”老尼姑仍微笑着,一脸祥态,口念阿弥驼佛,颔首徐行。又有好事者说:“老尼姑是回娘家去了吧!”老尼姑仍微笑着,一脸祥态,口念阿弥驼佛,颔首徐行。刚刚污言满口的打牌者之一,猛地站起来,骂道:“谁他鸟地放王八蛋屁!喜欢骂人的来找我,欺老尼姑好说话不是?!”人们都望见了这位膀阔腰圆的彪形汉子,没人吭声了,堵在过道里的人们更加努力地给老尼姑让路,老尼姑头也未曾抬一下,按着她的路线,蹒跚地通过了。
        老尼姑经过我时,我仿佛收到了她不经意间洒下的一片宁静,如同一人独自伫立在茫茫冰天雪地之中,怡然听取落雪的碎音。在这宁静中,我舒服地站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