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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话
毛驴
我从小是对家畜很有感情的。
农家四季都离不开家畜,即便是冬天田里已没有庄稼,仍要驴马驱使着车子拉个柴送个粪,现在拖拉机虽是大大的多了,甚至家家都有,但家家最必然都有的,仍是驴马。机械播种,也是只是玉米啊高粱这些种子颗粒大的好用,种子颗粒小的如谷子黍子断然不行,因为机械上的撒种器不能精致到掌握这么细小的颗粒的播撒,还得靠农民们手指缝凭着肉感撒下垄沟,不然等苗长出土必定不是缺苗就是苗太厚,缺苗了补救起来十分困难,补生长期短的碗豆吧,到时在谷子地拔豆秧容易踩坏了谷子,要是同样补谷子,那就要生成两茬,一高一矮,秋收时怕这矮的一茬熟不通透,因为有这高的一茬遮荫,见不着阳光。所以有这般难做,谷子黍子还要靠驴马拉犁人点籽来种。再者夏天还要犁地,便是把原来的垄背土培到垄沟里,这个活,机械是无论如何做不来的。再者家里有牲畜,乃是农家重要的标志,是农民的符号,若是牲畜都没有,那算哪门子农民?
马是高贵的牲畜,毛皮亮堂,马鬃又粗又直又长,身上着了蚊蝇,马鬃甩起来往蚊蝇的方向那么一拍,呼呼带风。马的头发,姑且把马头顶上的毛叫做头发,有的金黄,有的乌黑,茂茂密密的,直挺挺地立着,那应当叫做很帅气的头型。马的头发一直顺延到脖子根,所以脖子上也有郁郁葱葱的一排,抖起来像波浪一样,这装饰有着孔雀的扇子一样的用处,使公马迷着母马,母马迷着公马。马大都是小耳,耳朵比驴小,但那叫短小精悍,直楞楞的,笔挺地站在脑袋上,精神,不像驴耳,虽大,却总是往两边耷拉,一有什么动静才勉强挺上一挺。但是,马对于农家来说,却不实用,要是作为达官贵人兵将的坐骑,大概再合适不过了。农家用驴马来拉犁拉车,那得有长劲,一点点地蹭,马它不行,它喜欢撒欢地跑,耐不起性子,要是让它劳动半晌还在那二亩里转悠,非把它急坏不可。所以我的家乡,家家都养驴。我家也养一条驴。其实一家只养一条是不够的,因为种地犁地得两头驴一块拉,所以春耕时节,便要几家结伙,说起来那是要冲着驴的面子,你家要是有条劲大懂事活计好的驴,任谁都愿意跟你结伙。
我家乡把结伙称作插伙。几家插伙种地,全体劳动者都要上阵,要是张家出三个人,李家出两个人还闲在家一个人,这活就不好干,能干活的都得干。我大概六七岁就得上山了,重活干不了,有给我们小孩子专门准备的活:打檗槭。这个活听起来简单。前面铁犁拉出一道垄沟,后面往垄沟点上籽撒上肥,再后面就是由我们赶着一条驴,驴拉着一个弓一样的横木,这根横木在垄沟上横着趟过,但把垄沟两岸的土培进沟里,把种子化肥盖上。一句话,我就是赶驴的。但这驴它不定就沿着垄沟笔直地走,稍不耐烦,就要往斜里走出去。驴劲大,若不使点技巧,你挡不住它。我有两条技巧,一是抚摸马脖子安抚它,使它温驯,二是用缰绳尾段抽它,使它懱服,除非把我逼急了,第二个手段我是不会使的,使了也下不了重手,尤其是对我家的驴。走离垄沟是常有的事,那就要牵着驴拐个大弯,转回走脱的垄沟,重新顺进垄。弯拐小了,驴牵引的两条拉檗槭的绳就会卷在一起,打成结。打檗槭的孩子也有三六九等,拉得最好的,能把毛驴驯得很听话,乖乖地顺着垄沟走,许久不捣乱。那牵领这毛驴的孩子便不必总拽着毛驴的缰绳领着毛驴走,可以把辔盘在毛驴脖子上,自已悠哉游哉咬根长长的枝草地跟在后面,很有一番自豪。技术不好的,纵是紧紧地牵着毛驴还左右支绌,常常手忙脚乱地叫喊着要毛驴拐弯入垄。那些悠哉游哉的时尔也要喊个号子,但是拉着长音,丝毫没有威力,这是和毛驴相安无事的意思,脸上是有自得的情态的。我干过几回后,算是技术好的那一类了罢。
每到打檗槭时,我喜欢用我家自已的毛驴,我家的毛驴听话,懂人话,晓技巧,跟我也相熟,其实也有另一层计算,拉檗槭这活对于毛驴来说最轻快,累不着。毛驴不同于人,毕竟它有野性,即便是人还有发脾气的时候,有时驴勃发出犟之至极的驴脾气,着实不好收拾。有几回我赶着我家的驴打檗槭,它铁了心捣乱,无论怎样好言相劝,就是不老老实实地顺垄沟走。我见说好的不买帐,挥起缰绳示威。毛驴大概没见过我这么凶恶,低沉地打个响鼻,拖着檗槭拔腿便跑,我拽着缰绳被它拖将起来,我哪里拉得动它,眼见就要被拖倒,不得已放开了缰绳,檗槭在地上掀起滚滚土尘,大有马嘶沙场的阵势。只好任它跑去,等平静下来再做计较。它跑不远的,毛驴认家恋家,跑得再远想一想还是要一声不吭地回来,站在一边寻摸地上的草枝,眼瞟着人,心不在焉地嚼。那副样子再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毛驴干完农活闲在家时,就被拴在圈里,见不着几回阳光,十分不自由。我在家通常要负责给毛驴添草喂料饮水刷毛,感情就在这一朝一夕间建立起来。毛驴只要见到我,便要打个响鼻示意,我看它那长脸的表情,大概能猜出是饿了渴了还是要抚慰。倘若我瞪眼吓吓它,它便低下头蹭我的手,表示关心或道歉。
我小时候,村里孩子多,孩子们不能每天山里逛野里跑,家长要给安排活,比如放毛驴。几个孩子便约好什么时候牵着自家毛驴哪里见,一起上山放毛驴,也有家长不愿意让孩子放的,多是孩子小不放心,这孩子见其它的都上山自已没了玩伴,更重要的是自已不能示弱显得不能干活,死磨硬泡求爹妈同意去放毛驴,那怎么办?同意。放毛驴分两种方法,一是给毛驴系条十米来长的缰绳,另一头用铁棍钉在地上,让毛驴吃绳长的圆里的草,比较省事。二是像打檗槭高手一样,把缰绳盘在驴脖子上,让它自由行走,这样的驴得百分地听话,且听懂并坚决执行主人的号令,若走远了,主人一喊:“回来”。它便回来。这也算放毛驴中的高手了,这样的高手在我哥他们那一辈还有,到我们这一辈几乎没有了,我试过一回,结果毛驴和邻草地的毛驴亲热得不得了,撒欢奔跑,差点私奔。毛驴安心地吃草,我们小孩就找棵大树,在树荫底下脱了鞋,晾起臭脚丫子,或躺在草地上聊天,或打扑克,或下石头棋。等我们这一群小孩陆陆续续地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出外打工,都离了家乡,彼此见一面都难,再没有当年一起放驴的兴致了。此时大家寒暑假或能见上一面,都已是衣着光鲜,不是当年穿个大裤衩子小衬褂千层底,或污迹斑斑的大棉裤棉袄所能比的了,儿时那回荡山野的童趣不复在矣。
我是那一群小孩最小的,他们都上了初中,我还在小学,我没了玩伴,就喜欢整天自已呆着自已玩,我试图仍像从前一样逛山溜野,但终究没有找回哪怕一丝从前的感觉,也经常去山上溜达溜达,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漫步,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有空时,我一个人牵着毛驴去放,只是放毛驴的方法比上面的两种更为低级,就是手牵着毛驴顺着毛驴找草的路子和它一起散步,因为大树下的树荫没了别的伙伴的横七竖八,使人没有心情再在那里安闲地呆着,莫不如和毛驴并肩而行,毛驴吃着它的,我给它理理毛,如此还有毛驴做个伴。再有蝈蝈就在近前的那棵庄稼上叫,我也不会再腾起兴趣循着叫声轻手轻脚去找它,没意思了。等毛驴吃饱了,仰起脖子,甚至瞅天上的云彩,我便领它回家,逢上黄昏傍晚,我俩的影子便拖得长长的,左左右右地摇摆,转个弯时,两条影子轻渺地合成一扇……
等我也上了初中高中,一年当中没几天再和毛驴在一起,不光是我,毛驴对我也生疏了。有一年,我牵它沿着门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再去放它,走着走着,它突然挣开缰绳躲进玉米地里去了,我在外面等它出来,许久,我看见它在地里不远处,伸头打探着,目光谨慎。我走远了,它慢慢走出地来,没有像以前一样走向我,而是独自步伐迟缓地回家去了。我突然发现,它好像老了。
高二那年,姥姥病危。我回家,进院门首先看到毛驴,它也正瞅着我,摇了摇头,我无心顾它。姥姥已不省人事,我夜以继日地守候在她身边,她于昏迷常常念叨吐字模糊的两句话,一句是我的乳名,一句是,把毛驴拴牢梆地……后来姥姥奇迹地好转,身体看起来一如从前,她对我说,那天,毛驴从驴圈跑出来,她追出去,抓住缰绳,却被毛驴头一甩,拖倒了,昏了过去,这么一摔,并发脑血栓和心脏病。姥姥又说,她能从这么险恶的病中活过来,恐怕是有毛驴的保佑,她在昏迷中梦见了毛驴,她已经八十四了。
我出屋来了驴圈,走到毛驴身边,轻抚毛驴的下巴,毛驴扑楞下耳朵,努起上唇蹭我的手。我不知是要责备还是感激。
后来姥姥旧病复发,去世了。我回家奔葬,院子里满是来来往往吊念的人,我无处立身,踱到驴圈,抱着毛驴的脖子放声痛哭。
三月五日
最近学会了从网络上观看世界各地的实时摄像头,直接看看人家此时彼地的真实生活,我一直挺向往美欧的,特别是欧洲,又特别是北欧。大概是因为三毛的影响,在她文章里有安静详和的北欧生活,令我这个天生喜欢恬淡的人心生想往。这些摄像头就是普通的监控用的,也并非专门为了给世界各地的人来看,只是由一些很会玩的组织把世界各地的这些监控画面联网起来,供大家个消遣。镜头里有英国和美国的酒吧,有美欧的街头行人,有美国西部的比萨店,等等。从这些镜头的日常人来看,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这些地道的中国现代青年并无很大的不同,不过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来看,显然他们生活得比我们更加自在随性,似乎更有他们的乐趣所在,简单地说,他们大都看起来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虽然有像酒吧服务员这样按部就班的活计。也许是我把别人看得太美好了,那也代表我心底有这种追求吧。 早上起来去厕所,在恍忽之中眼中还有一的影子,我唯一的欣慰就是,几十年后,我也许可以告诉她,我当初很喜欢你。而她将说,我知道。我会说,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绝不争取的人。